2020年2月1日,武汉市民方斌的一天

方斌,2020年2月3日

方斌是一位中年武汉人。他的朋友告诉“改变中国”说,方斌原在北京做建筑设计生意,因为针砭时弊,他的公司被强行关闭,于是他回到武汉。在武汉他开了一家汉服服装厂,但是生意惨淡。武汉封城时,他在微信上设立了一个名叫“全民自救”的群,在其中报道新冠状病毒在武汉肆虐的真实情况。

根据他在“全民自救”群里发布的视频,1月25日大年初一,也就是封城第三天,到1月31日期间,他每天开车出门。他去看了汉口医院,去看了二桥医院;他去了武汉红十字会,希望当自愿者但遭到回绝;他想去武汉殡仪馆看一下,但因为没有通行证而无法成行。1月31日他去了华南市场,还有附近因为感染者众多而被封的小区,或者说是“重灾区”。2月1日,他去了武汉四家主要医院:汉口医院、协和医院、同济医院和第五医院。从他拍摄的手机短视频中,我们可以看到人挤人的医院门诊、临终的病人、哀哭的家人、忙碌的医护人员。在第五医院,他正好碰到殡仪馆的车辆来收尸体,他看到了八具。

他把这一天的见闻发布到了社交媒体上,引起广泛传播。“全民自救”运动,他在1月31日的一段视频中说,实际上是一个知道真相的运动,要求公开透明的运动。

当天傍晚七点钟,几个声称是疾病控制中心的人来敲他的门。经过一番争吵后,他们抄了他的电脑、手机,把他带到了离家很远的汉阳四新派出所。带走他的人显然是警察。他们对他做了讯问笔录,对他进行了威胁。但是午夜左右,他们的态度发生了改变,原来方斌拍的视频传遍了网络,朋友和律师都在寻找他的下落。凌晨一点多,警察释放了他。因为路远,找不到车,方斌弄到一辆自行车,骑了三个小时才骑到家。他在一段四分钟的视频中描述了这个经过。 

以下是方斌2月1日在武汉四家医院拍摄的视频。我们高度关注方斌的情况。

出门

大家好,我是方斌。今天是2月1号了,我的口罩是不是戴得规矩一点了?医生教我要把上面铁丝压一下。我们小区还是没人走动,但是这些鸟还是在飞,今天阳光还是很好。这几天就传,说医院的资源比较紧张,医院缺少物资。然后又说在武汉国际博览中心,在汉阳那边,说有很多救援物资积压。没有人去拉吧。究竟是真的是假的?我就去看一下。

我现在这个位置是后湖,在武汉的东边。国际博览中心在武汉的西边。 

这么多天来医院情况怎么样呢?我就多跑几家吧。

(对守门男子说) “怎么啦?那怎么出去啊?直接推? 谢谢啊!”

这几天大家看到我在前线采访报道,是吧?有很多人支持。还有很多人给钱了,我还挺感动的。直接给钱。方斌,给你钱吧。直接给我钱。我想这也是心意吧,给钱就给吧,我也就收了。反正前线采访,总还是要吃要喝要走啊,是吧?加油也要钱啊。总还是要费用的。谢谢给钱的,也谢谢大家。

我现在就多走几家医院好吧? 【进入车里】

汉口医院

我现在到了汉口医院。他们说视频要横着拍。汉口医院我来过有四、五次了。封城前我来过,宣布封城以后我也来过。那时候人是挺多的,知道吧?但现在听说病人都要直接在社区看,分流,确诊了再到这来,所以现在医院的人就少了。我看一下现在汉口医院的人是不是少了?是不是那些挂号的,想知道自己得了肺炎没有,先去社区看,有疑似了,才到定点医院来?但情况是不是这样?我就来看一下,好吧?

(医院内景)

这人还是多啊。还有这么多人。分流了还有这么多人。还是好多人啊。还是人很多。

(像机在拥挤的大厅移动)

汉口医院, 继续

(很多人坐在候诊室打点滴) 

这个就在凳子上躺着。

(方斌问一个病人) “你这输的是什么针呢?”

(男子回答) “不知道啊。”

“你不知道是什么?”

都在输液。我们看一下。人还是很多,还是很多。

(背景叽叽喳喳说话声)

人还这么多。大家好,我是方斌。今天是2月1号。汉口医院的人还是挺多的。

(背景说话声,呻吟,抽泣)

哎哟,好可怜啊。很难受,很难受吧。

(妇女) “已经死了。”

这确定死了吗?人已经死了。因为他们在那里哭,太可怜了。真是太可怜了。  

从汉口医院出来后,在车里的独白

你好,我是方斌。今天是2月1号,现在11点,过了几分。我刚出来。我刚才在汉口医院。我还以为大医院人会少一点,但人还是很多。我刚才去看了,里面好多人躺着,已经不行了,有几个不行了,有一个已经死了。死了,就在走道上。医生就叫我别看了。她可能是怕我感染了,叫我赶快离开。他们现在就准备把他抬走。可能抬到火化场去了,那怎么办呢?

医院现在一个什么问题呢?就是没有媒体来报道。我一个人老是往医院里跑,能够拍些一线的嘛。所谓的前线…

这说起来真是… 可是真正的那些拿着钱的新闻单位,新华社、人民日报。拿了那么多钱,中央电视台、电视台、湖北电视台、武汉电视台,拿了那么多的钱,为什么不到医院前线来报道?为什么不把真实情况报道出来?

没死你们家人是吧?老百姓死了就死了!为什么前线、第一线的医院里面你们不来报道?你们来报道,还有防护服,对不对?给你们护得严严实实的,你们为什么不来呢?

就这样。就这样真正的在医院里这些护士们,这些医生们,这些患者,这些受难的家庭。你们这些新闻媒体还有良心吗?唉真是。

汉口医院现在是这个情况,等一下我再去协和医院看一下。协和医院据说是不收病人的,上次说不收发热病人,不收门诊。在封城之前,我是去过协和的。那个时候发热门诊的人是挺多的,但说是很多医生感染,不收了。不知道协和医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?反正我再去看一下吧。

然后五医院他们说也严重,也有医生死。但是五医院要过江,过汉江,也不知道过不过的去。如果我要去国际博览中心的话,也是要过江。反正往那边走吧。也没人给我给个通行证。他们封城了,又没有通行证。

那些记者,什么新华社、中央电视台、湖北电视台,你们是记者,你们有通行证为什么不来?都是什么东西!

(发动车) 我就走吧。往协和医院走吧!

协和医院

大家好,我到了协和医院。它这个门口贴的有一个赞助物质的条幅。协和医院是比较大的。原来看到一个通知,说这个医院不让进了,不接病人了。医院锁了。

发热门诊,它有个箭头,我按箭头走吧。医院已经锁了。

这个医院非常大。我是在封城前21号来过这里,发热门诊很多人。我就往发热门诊去看一下。这个是主楼,这个主楼门诊封了,不让进。我看到它的箭头指的发热门诊,看那里收不收病人?

协和医院很大的,要走半天。还是原来的发热门诊,在这边。

(医院广播:扰乱医院正常医疗秩序…) 

协和医院,继续

(医院广播:医院是挽救群众生命的重要场所。禁止扰乱医疗机构正常秩序,危害医疗人员人身安全…)

这个发热门诊,开着。

(医院内景)

它只是一个小门面,从里面进来。进来看到它比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扩大了。第一次只是一个门诊,现在扩到大厅里来了。

(背景说话声)

现在门诊就是这样,挺大的。协和医院是把封城之前的门诊,一个小的门诊,扩大到厅里面。门诊人还是非常多。确诊了,就去医院里面治疗。那里我就进不去了。我只能在门诊看一下。医院封了,不让人进。

人还是非常多。但是没有看到一个新闻机构在里面采访,我是没看到的。我到别的医院再去看看吧。 

同济医院

大家好,我刚才在协和医院。现在到了同济医院,看看同济医院是什么情况。

(医院大厅很多人在打点滴)

同济医院这么多人啊。

(医院过道。嘈杂的说话声)

好多人。诊室进不去。

武汉的山与河,前往第五医院

大家好。刚才我从同济医院出来了。同济医院也是一样,人很多。门诊完全挤满,人挤人,挤得不得了。他们可能是在门诊检测,如果没问题,就回家去;有问题,就住院。

协和医院和同济医院是武汉最大的两家医院。病房了我就进不去了,不让进。

这是汉江。我不是说武汉得天独厚吗?汉江上这个桥叫月湖桥,汉江最老的一个桥,大家看到了没有?龟山。武昌和汉口有两座山,一个龟山,一个蛇山。汉江流向长江,这个交叉口,就是我照的这个方向,就是交叉口,这样汉江和长江就自然把武汉分成了三块地方,我现在穿桥过来的地方就是汉阳。

现在路上有警察。江汉一桥不知道封了没有。现在我从月湖桥可以过来,从月湖桥过来没有问题。到了汉阳,看前面还能不能走。

我先去五医院,然后去国际博览中心。只要能走,我就要去。现在我到了汉阳,我就往那个方向走。

到达第五医院

这是汉阳。我到了汉阳大道了。

(GPS导航:100米后在红绿灯路口右转。行走右侧车道。右转驶入北成路。200米后左转驶入显正街。即将左转,然后100米左转。左转,然后100米左转。前方有违法拍照。100米后左转,然后到达目的地)

车好多,都没地方停车。这就是五医院了,到了五医院,我找地方停车。

第五医院

我到了五医院了。大家好,我是方斌。今天是2月1号12点, 过几分钟。(一辆车辆)武昌殡仪馆的车。哟死了好多,死了三个。装尸袋,1、2、3、4,一个装尸袋一个尸体。吓人啊。刚才殡仪馆车里三个装尸袋,三个尸体,里面有三个尸体。

(男:是的。有三个。)

三个尸体。

(男:他们报道的才死了十几个人。这里就三个,一天得死多少个。)

(方斌跟一个男子说) 你不敢进去?往里面去啊!

(医院内景)

这么多人!

(背景说话声)这不是免费治疗吗?怎么还要钱呢?电视说了免费啊。

(男:电视说金银潭医院免费)

电视说金银潭医院免费。这儿不免费。这是搞什么。不免费还打架,是排不上队。

怎么在过道上?没有病床?

(一个声音:没有病床)

病床都没有了。过道上躺着,躺在地上。

门诊我是进去看了。可能住院病房不让看,进不去。

第五医院,继续

武昌殡仪馆这里面的尸袋,刚才我照给你看了。现在又多了。刚才三个,现在我数一下尸袋。1、2、3、4、5、6、7、8。8个。

这么多,就那样死了。这几个是昨天死的吧?哎哟,这死人这么多。这是病房,不让我进了。他们在往这搬尸体,还在搬尸体!这里面还有诊室。

(医院内景)(呻吟。哎哟我快不行了。)

“这你家什么人啊?”

(儿子:父亲。我的父亲。)

完了。已经没有声音了。没有生命体征了吗?这个也完了。这个完了。这个又完了一个啊。又快死了一个,他儿子已经喘不过气了。

刚才三个,现在几分钟?五分钟了,现在已经8个了。又来了一个,两个。

(外面)

里面还有尸体吗?还有啊。这么多!这太多了。还在搬。尸体还在搬,8个尸体。里面又有人快完了。现在8个尸体了,我刚才又数了。8个了。8个尸体了。

(跟一位男子说)“你去数。你不敢吗?你敢不敢去数?8个尸体了,里面有一个也快完了。” 

(男:你听到了吗?这是我旁边的人跟我说的,现在已经拖了8个了。)

“里面有一个已经快死了,他儿子在哭。你进去看了,你不敢进去是吧?”

(男:我哪敢进?)

“你不敢进,那就没辙了。你没我胆大。”

(男:他那一车要拖出来多少个?)

“有多少拖多少。死100个,还不就拖100个?那谁知道。死5个就拖5个。谁知道几个。”

反正8具尸体了。这个太狠了!

车内独白

大家好,我是方斌。我刚从五医院出来。唉,我一进五医院,他就有一个殡仪馆的车,武昌殡仪馆拖尸体的,我一进去的时候是12点,过两分。进去以后我就数它里面的尸体,结果1、2、3个。然后等我去门诊去转一圈,大概也就5分钟。也就是五六分钟。因为拖尸体,要点时间。5分钟后我出来,他们就装了有8个尸体。我数了一下,8个尸体。

然后我进到里面那个诊室,有个诊室还是可以进。我进去以后里面有一个小伙子已经喘不过气了。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。他父亲要死了。打电话已经说不出话了。然后我去看了一下,他那个生命体征基本已经完了,就算是已经死了。只是在蹦啊蹦、动啊动那种,急速动啊动,快完了,快死了。 

从那出来以后,他们又在抬尸体。装尸的人说:“尸袋!尸袋!” 他喊拿尸袋。里面究竟有几个就不知道了。因为他可能就是中午来收一次,什么时候再来收一次。

就这么一个情况。看来五医院死的比较多。新闻报道,报纸都不来报道这些。

好,我就先往…我再去看一下他们说的国际博览中心的物资。看他那边的物资究竟是不是积压,有还是没有?我再去看一下。 

傍晚七点左右‘疾控人员’敲门

男:测个体温,测个体温。

方斌:我今天拍的视频,你们这么快就找我来了?

男:: 测个体温,测个体温。

方斌:体温什么?我体温没问题。

男:: 我们不放心。

方斌:你们是哪里?你说清楚哪里的?你哪里的?

男:: 你开下门。你开下门。

方斌:你要告诉我是哪里吗?

男:: 是哪里你要开门才知道,我才可以给你看啊。

方斌:不,我的体温没有问题。

男:: 我有点担心。

方斌:你检查的。

男:: 现在不放心,

方斌:你什么东西不放心。

男:: 你现在去了医院里,我们不对你放心,因为你的防护措施不到位。

方斌:去了医院,我防护措施怎么不到位?如果我的体温合适怎么办?

男:: 体温合适,我们给你说了,体温合适就合适,你就安全了,不好?

方斌:体温合适,你们不会因为到时候我体温合适,然后你把我当成不合适,然后隔离我。会不会?

男:: 你去了危险的地方,我们现在首先要搞清楚你到底有没有问题,对不对?

方斌:如果我的体温合适,没有问题。这种情况下,你会不会以这个名义隔离我?

男: 不会。不会。

疾控人员争吵

男:确定你有没有病,对不对?

方斌:你确定不隔离?我说你确定不隔离我。我这么说好了,如果你以此为名隔离我的话,那所有知道的信息的人,都会觉得你们因为我讲真话、我报道真话,你们抓我。

男:这样这样…

方斌:你叫什么名字?

男:我叫什么名字跟你有什么关系?

方斌:你是哪个单位?

男:我们是工作人员好吧?

方斌:工作人员得有个名字,得有个单位。

男:你配合一下,配合一下。

方斌:不是叫我配合。那你这样。你就拿个搜查证来,好吧?你就找个搜查证来。因为有法律规定对不对?我们按法律办事。因为我没有病,你拿个搜查证来,我配合你。你就拿个收藏证来。

男:我们是疾控中心的。

方斌:疾控中心…你拿个搜查证来。拿个搜查证来。

男:搜查了。

方斌:你拿个搜查证就完了,你不能以这个名义来隔离我,懂不懂?

男:那么危险的地方你去了以后,你有没有可能被传染?

方斌:我没有,我这体温正常。我进出都正常。

男:潜伏期14天你知道吗?

方斌:我进去是正常的。

男:潜伏期14天。

方斌:但是我的体温正常。

男:你这是害别人,知不知道?

方斌:我的体温正常。

男:你知道刑法上面有一条,你知不知道?

方斌:我体温正常。

男:如果你的病传给人家…

方斌:问题是我没有病,我体温正常。你这样,你拿个搜查证来,我不废话。你就拿个搜查证来,如果你够法律条件,我们就按法律办好不好?你找搜查证来,私人住宅,不允许任何人擅闯。我有法律保护,好吧?

男:不存在闯.

方斌:你别过来。

男:你不能给我找借口。

(嘈杂的声音。闯入。 )


英文版

Going Around Coronavirus-Stricken Wuhan With Fang Bin, Visiting Hospitals, and Being Visited by Police, on February 1, 2020